2008年7月15日 星期二

在城市的底層走混凝土鋪面


我已經看夠了紐約。

初時安排旅行計畫的時候還頗為期待,要再到大蘋果看看,然而抵達的第二天就開始後悔了~在這城市裡一個人打發一天讓我感到厭倦。抵埠當日為星期天,被我寄居的朋友尚有空閒領著我轉轉,不至於無聊,其他日子就得自己看著辦了~是啊,並非每個人都像我這樣平日假日不分的。

這無聊從何而來呢?顯然並不在記憶裡,否則當初就不會安排這一站了。職業倦怠症應該是主要原因吧;這些年美術館和畫廊我逛膩了,藝術史課本裡會出現的名作已難讓我久駐足,當代作品看起來又都似曾相識,沒啥新鮮感。通常只有名家或民族文化特展可以引起我的興趣,因為能夠看到大師/民族各個時期的作品風格變化、演進歷程,從而對之產生較深刻的理解,乃至對“藝術“這個大命題有些不同於以往的看法。不幸的是,本次停留紐約期間,各大美術館都正好處於大型特展的空窗期-雖然MOMA有個設計類特展,但在我看來就是花大錢搞噱頭,空洞的很-更加深了我的無聊感。於是在紐約的地面上不停地行走-很難有機會坐下來,因為一坐下荷包就要失血-能給自己找的樂趣就剩下社會觀察了。


在星期一去探訪Chelsea畫廊區,不算是個好主意,但誰教眾家博物館週一都公休呢。本以為Metropolitan有開,結果還是吃了閉門羹,一時想不出能去哪兒(後來我發現其實MOMA週一開門),憑著殘存的一點記憶乘地鐵南下至Chelsea。在21街和第七大道口出來,行不數步赫然發現,我麻蛙刊頭的圖片原始出處就在街角~一家五金行的外牆塗鴉!剎那間有“命運的相逢“之感。依循記憶往東走,始終見不到一家畫廊,正在疑惑之際,發現了SVA的大旗,趕忙鑽進去瞧瞧。裡面展覽沒啥意思,警衛倒是挺好心,給了我一張Chelsea "neighborhood"的畫廊名稱地址清單。奇怪之處就在這了,說是neighborhood,怎麼SVA的門牌是一百多號,那些畫廊都是五百多號哩?一頭霧水地往西走,經過N個block之後,終於在第十、十一大道間找著了與倉儲貨運業雜處的畫廊群~還好,本區有些畫廊週一也不休息,我總算有除了壓馬路以外的其他選擇。

事後得知這一區被稱為Chelsea Museum;並非區內美術館很多,而是畫廊空間大到可與美術館比美~原本是大型倉庫,空間當然富餘。可惜的是,空間擴張之後,裡面展覽品的體積與商業價格跟著水漲船高,藝術品質卻沒有向上提升-枉擔了"Museum"的虛名。大夥“只管擴充場地、不管內涵“的作風,跟祖國首都藝術區倒是如出一轍。由此看來,精神空虛導致的文化空洞,乃至於詭辯膨風取代真誠創作成為所謂藝術界的主流,也是全球化的一部份。

我記憶裡的Soho已經不存在,可悲的發現。上次逛Soho是頭一回到紐約(應該有八、九年了),那時節還很認真地拿著Gallery Guide,在Soho多如繁星的小畫廊間穿梭尋覓,順便逛逛賣奇巧東西的小店。現在的Soho整就是一個大shopping mall、名店街,Channel、Kelvin Clein、Gucci …時尚雜誌裡有廣告的名牌,在這兒都看得到。藝術家、有特色的小畫廊以及廉價小店,當然早就撤出了~哪容得下他們繼續搖擺呢。剩下僅存為數不多的畫廊,盡屬於極端商業化者,亦即展品若非已故大師版畫、就是庸俗不堪的玩意兒。我在Soho看的唯一有意思的展覽,是一個窩在地下室的日本文化交流中心辦的。Soho藝術時代已成過眼雲煙,留給我這樣的遊人僅有的courtesy,是街邊小餐廳咖啡館門口擺的椅子~至少我腿酸時可以坐下來,不用付錢。

看過紐約畫廊區的變遷,讓我無法不思考“藝術家作為地產商的開路先鋒“這一現象。故事總是這樣開始:窮藝術家需要便宜又大碗的房舍做為工作室兼住處,於是跑到破落的街區落腳~只有那種地方租金才低廉,然後好康道相報,呼朋引伴形成藝術家聚落;接下來另類小畫廊開始出現(有些是藝術家自己、或聯合開的),日漸頻繁的藝術活動吸引對前衛藝術有興趣的年輕人群,以這群人為主客戶的奇巧小店也一個個遷入、終至花開遍地-到這個階段,街區正式成為城市裡追逐流行的人們的關注焦點,於是商業畫廊大舉進駐、房舍租金向上飆漲,仍然沒有成名的藝術家、小畫廊、小店吃不住強大的經濟壓力,一個個從街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餐廳、名牌服飾店、新建商場、高級住宅…。就這樣,街區“進化“完成了。而開啟這場進化論的藝術家,也在進化的過程中被淘汰-對應的成語叫做“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到頭來證明最適合生存者是地產商。

人們朝向藝術麕集,然後又驅逐了藝術~多麼矛盾的行為。然而換個角度思考,前述行為就再正常不過了-精神層面的需求永遠比不上物質慾望的饑渴,尤其當物慾已被神聖化的時代,人們轉頭就忘了自己追尋的初衷。美元鈔票上從一開始就印著"In God We Trust"-多麼強而有力的聲明啊,表彰資本主義社會信仰的神,就是金錢。

Brooklyn的Williamsburg現在是新興的畫廊聚集區,不過隨處可見的廢棄房舍和蕭條街景,讓走在其間的我不太舒坦,到此一遊過就算了,沒有心情細細探索。這裡的藝術氛圍感覺上也還不是很穩定,一時之間大概不會引起地產商的動作。然而十年後會如何呢?像Soho區當初發跡那樣嗎?或是起一陣波瀾又消散?可能還是要看整體經濟面的發展吧。

藝術之外,本次紐約行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在Saks Fifth Avenue,一個堆滿減價皮包的推車。那些在推車上讓人像對待地攤貨般翻撿的皮包,個個是價值(減價後)上千美金的名牌包。說實話,紐約已經超出我的理解範圍-在這個資本主義的最中心,我完全無法體會此地人們的價值觀,遑論認同。

我不愛紐約,從以前到現在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