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將神諭拋諸腦後,競相追逐奢侈,對五色五味的欲求如火山爆發的岩漿般無所不至、所向披靡,流過之處一片焦土。後來,人們索性製作了一只碩大無朋的空心五彩偶像,置放於離地面數千尺之遙,並聲稱那即是神明。
就在這人魔難分的年代,大天使降臨人間。從瑞草結成的繭中誕生,大天使展開金色的雙翼,燦爛奪目、不可逼視。他的心如同月夜的湖水一般平靜。狂風吹不近他,暴雨落不到他身上;毒氣衝到他跟前,頓時化作清涼和煦的微風;飛箭急弩在空中變成美麗的鮮花,紛紛墜落於他的腳前。…」
──片段曼荼羅之章
以上是我杜撰的一段偽神話,給文章增添點戲劇效果。名詞解釋:曼荼羅,梵語Mandala的音譯,原辭彙係由意為「心髓」、「本質」的manda,以及意為「得」的la所組成。因此曼荼羅一詞意謂「獲得本質」,亦即得悟真理。在宗教的演變過程中,原本抽象的概念轉化成協助悟道的具體物件,故而曼荼羅衍伸為祭壇、道場、聚集佛菩薩的聖像於一壇、描繪諸尊於一處的圖樣等,意譯為「壇城」。
至於為何賦予作品【片段曼荼羅】這樣怪異的名稱,在此先賣個關子,待我將創作的來龍去脈解釋清楚,答案自然揭曉。
我的即興紙上創作正式肇始於2001年,在七年之後的個展【Story】中完整呈現這段期間創作風格演變的過程,同時整理具代表性的作品集結成電子畫冊【Fantasia幻想曲】,並於序言【自由心靈】一文裡清楚交代了創作的心路歷程。油畫創作方面,以2000至07年間重要作品為主體製作的電子畫冊【思念的地圖】,也將創作理念與背景做了完整的表述。然而,創作時期重疊的這兩種不同媒材作品之間,幾乎看不出共通性──如果只看作品本身,很難想像出自同一人之手。為此引起過不少質疑。創作【片段曼荼羅】的動機,便是企圖回應這類質疑。
造成兩類作品之間沒有共通性的原因可分為幾方面。首先,油畫作品的內容取材出自意識的選擇,而紙上即興作品則植根於潛意識。這裡我必須修正一下在【自由心靈】中提出過的一個論點──紙上作品其實並沒有呈現出我完整的人格,而是誠實反映所有被自我壓抑的人格,以及腦海裡尚未具體成形的思想。完整的人格是意識加上潛意識。油畫與紙上作品兩者加總,方纔讓我的人格完整呈現,而非單憑紙上作品。
其次,繪畫表現法上兩者也截然不同。油畫作品著重色彩、明暗、筆觸的多重交互作用;紙上即興作品基本上由單色線條所建構,灰階明暗乃至後期的局部上彩皆出於個人美學偏好,非為增添表述內容的複雜性,因此技法僅限於平塗與渲染。即興創作的目的在於讓潛意識自然流出,任何關於技法的過多考慮都會損害此一目的。
由於即興創作的特徵是天馬行空、任意所之、當下完成,所有內容皆出自想像,而非眼前可見的實物或圖片。為了便於解釋,在這裡我要定義一組對應的名詞:參照系統與無參照系統。參照系統乃指以眼前的實物、景色或圖片為根據進行創作,例如寫生或將寫生稿在畫室內集結成大幅作品,畫照片…等等。無參照系統則是以純粹的想像進行創作;所謂想像可能是完全脫離現實的,也可能出自對實物實景的記憶。當然一件作品也可以是參照與無參照系統並行的。我的紙上即興作品屬於無參照系統,而油畫作品早期皆屬參照系統,2004年後加入少部份的無參照系統以及雙系統並行。
為何早期我將無參照系統排除於油畫之外?這就不能不提起一次關鍵性的會面。1998年冬季,在芝加哥藝術學院 (SAIC) 的第一學期還沒過完,一個特別的機緣來到我面前。油畫入門課程 (Beginning Painting) 的老師在課堂上宣佈,學校安排了某著名畫家與在校生進行一對一評圖 (critique) ,每個人大約半小時,而且不限年級,有興趣者皆可至登記處報名,額滿為止。這位藝術家是我們老師的好朋友,在1980年代是個大人物 (big figure) ,那時雖然已不如以前火紅,仍舊普受敬重。聽見有這樣的好機會,我便興沖沖地前去登記。
終於輪到我的評圖時間了,打開教室的門,裡面坐著一位瘦高個、大概五十多歲的男士。我其實沒有稱得上作品的油畫──只有課堂練習的靜物畫和自畫像,因此另外帶上先前申請學校用的作品集圖片,大多數是些我認為可以表現自己獨特思想性格的紙上炭筆畫(屬於無參照系統)。坦白說,在前輩高人面前擺出這種東西,我為自己的冒昧感到慚愧;然而前輩一點也沒有嫌棄的意思,態度非常親切。他看著我的油畫自畫像,稱讚我畫得好,並說從畫中看到一位意志十分堅定的女性 (a very determined woman) 。他又看了那些炭筆畫圖片,指出其中唯一的一張寫實靜物素描,說這件對他而言最具吸引力。那是一張非常標準的古典靜物炭筆素描,標準到跟貼在美術補習班牆上的示範作品一般無二,完全沒有個人特色可言。
聽到這樣的評論我頗為吃驚,但前輩隨即解釋,我在畫寫實風格時,畫面上各個構成元素之間的交互關係,以及許多細膩的表現法,可以讓人慢慢品味;而那些個人特色作品,畫面太過簡單,「看起來像插畫 (illustration) 」。言下之意,繪畫技巧決定作品的高度。而想要使無參照系統作品表現出與參照系統同等級的繪畫性,以當時我的能力是完全不可能的。因此,這次會面之後,我拋下「盡情表達自我」的虛榮,將學習重點擺在技術的提升。畢業這麼些年了,在不斷嘗試以新思維創作的同時,依舊從未停止過技巧方面的自我鍛鍊。
多年之後,我領悟到前輩那次會面中沒說出口的看法。他對我個人特色炭筆畫不感興趣,其實還是跟內容主題有關。題材無趣,連繪畫技巧都沒看頭,就是徹底的無聊了。古典靜物素描雖然題材平庸,至少還有繪畫性可供欣賞。那些我當初自認獨特的想法,現在回頭來看,絕大部份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以前輩豐富的人生經驗和藝術修養,一眼就看穿我淺薄的自以為是──每個沒吃過真正苦頭的年輕人都認為自己的痛苦是與眾不同的深刻,但實際上就像便利商店裡販賣的個性公仔一般廉價。
言歸正傳。2001年我開始讓自己的潛意識以即興方式加入創作,但在媒材與尺寸上採取與意識作品分流的做法──為了操作便利,潛意識作品用較小尺寸紙張與水性顏料;意識作品以油彩為主體,尺寸不限,主題以風景佔大宗。一般來說,意識作品是我創作的主流;只有在特殊條件下,例如環境不利油畫創作、突發重大事件、展覽限定等,我會進行潛意識作品的集中創作。
自從潛意識作品出台以來,不斷有人向我建議將其放大改製成油畫。頭幾年因為自覺油畫技巧尚未成熟,沒有做此嘗試;2004年夏天我進行了一次合併參照與無參照系統的實驗,其成果於兩年後作為【詭異的炫麗】展覽發表。我把素描本上的即興卡通造型角色,放在以昆蟲身體圖案為本改造的抽象底圖上,作為實驗組;對照組則是單純的抽象底圖(三張作品之後命名為無題1、2、3)。兩相比較,我的直觀分析是,實驗組雖然極為華麗炫目,但整體藝術效果並未優於對照組,反倒有畫蛇添足之嫌。而在內容意義方面,實驗組也未必高於其來源線條稿。再將其與意識作品(風景畫)相比,後者顯然勝出。因此得出結論:一、對於潛意識所要表達的內容,紙上形式已經足夠;二、潛意識作品無須成為我創作的主軸。
實驗結論既出,我便繼續原先的創作模式。然而2007年底系列作品【隨機接龍 Exquisite Corpse】網路發表之後,「應該以潛意識作品為創作主軸、改繪為大型彩色油畫」的意見又不絕於耳。雖然我對自己先前的實驗結論相當有信心,但當質疑出自原本應該最能夠理解我的朋友時,覺得有必要再以更嚴密的方法進行驗證,以確定自己不因漏失任一可能性而造成誤判。而且,即使驗證後得到與先前相同的結論,至少在過程中可以實現對繪畫技巧的高度鍛鍊。2008年春,我開始著手進行從業以來最大規模的實驗──【片段曼荼羅】的創作。
【片段曼荼羅】的紙面原稿見圖;風格延續【隨機接龍】,不過規模較小。選擇這組作品進行改製,主因是它在構圖方面有令我不滿意的地方。通過改製可以去掉當初為平衡畫面而置入的多餘元素,使之更為完善,讓改製行為增加一點意義。五聯作組成不規整的形狀,係在挑戰一般人對平面繪畫作品的固有概念。五張畫彼此接續處線條全部相連,但整體並未形成一封閉系統,部份線條延伸至畫面外緣,暗示其有接續的可能──「故事」有前後文,而非獨立文本。油畫尺寸每幅140 x 115公分、組合後280 x 345公分,則是根據個人體力與工作室空間的操作極限來決定的。由於期間還需要為已排定的展覽準備新作品,【片段曼荼羅】的創作時有停頓,直到2009年底才完成。整個過程持續將近兩年,實際製作時間約六個月。
片段曼荼羅原稿,墨水、壓克力顏料於紙面,66x84公分,2007
終於,實驗結束了,我把成果排列出來──確實豔麗非常,讓人很難將目光移開;然而,當我將原稿擺在面前,再轉頭看看同時期的意識作品,仍舊只能得到與五年多前相同的結論。不過,這回我有能力做比較深入的分析。
我用文學作品與改編電影的關係做為比喻來解釋。潛意識作品的圖像係由不受控制的思想自然轉化形成,本質上與作為思想載體的文學有高度相似性。因此,通常喜愛我的潛意識作品的觀眾,也屬於對文學興趣比較高的人群。把原本以線條構成為主的潛意識作品改繪為大型油畫,可以類比為把文學作品拍成電影。在【片段曼荼羅】的案例上,我的改編完全忠於原著──沒有增加故事內容,只去掉一點蕪沓的部份。然而原著改編電影經常發生的問題,本案也沒有逃過──對於想像力豐富的讀者而言,文學改編電影只是扼殺了他們的想像。電影是以製片和導演的想像打造出來的,未必與讀者的相同,因此看過原著的人再去看改編電影,感到失望的可能性居多。對於未讀過原著或想像力不高的人來說,電影是否好看,關鍵仍在於內容題材。若電影內容晦澀或貧乏,就算畫面再美,也只能得個「最佳攝影獎」或「最佳特效獎」吧。
我的潛意識作品內容稱得上豐富,但所含訊息也絕對是私密且不明確的。能夠從這類作品中引發共鳴、進而在智性與心靈上獲益的人,必然於文化背景與思想取向方面和我有相當高的同質性;這樣的人,是少數中的少數。至於其他人,潛意識作品就像充滿線索但沒有結論的推理劇,最有趣的地方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任意解讀,達到與智力遊戲類似的娛樂效果。不喜歡智力遊戲的人,也就不會對這類作品感興趣。換句話說,即使是覺得這類作品富有吸引力的觀眾,多數人從中獲得的是純娛樂,而非心靈上的滿足。然而藝術卻是為了滿足人類心靈需求才存在的。
【片段曼荼羅】乃其原稿的放大彩色版本。大尺寸的功能係以視覺壓迫感製造作品權威性的幻象,與內容意義無涉。一般而言,參照系統中的色彩具有表現光的溫度與物體本質的作用,亦即帶有特定意義。作畫通常要同時考慮色彩的合理性與協調性──合理性代表正確傳達訊息的能力,協調性決定美學高度。但是【片段曼荼羅】屬於無參照系統,而且其內容完全與現實脫節,也沒有明確的空間概念,因此各組成元素的色彩選擇自由度極大,亦即對色彩的合理性不須考慮太多,重點放在協調性。也就是說,【片段曼荼羅】的色彩,其功能僅在於加強形式美,並未賦予比原稿內容更多的意義。
純粹形式美本身不具意義,只是一種感官刺激,其功能為提高作品訊息的感染力。但若觀眾無法理解訊息內容,形式美亦難以發揮作用,多數時候反而造成誤讀。不過也就是因為這種特性,被有些人刻意利用為混淆視聽的工具。我對自己意識作品的美學要求非常嚴格,係因其所傳遞的是我認為最重要的訊息──愛與同情 (compassion),故而盡我所能地使訊息愈明確、感染力愈強愈好。潛意識作品卻不是這樣。
人一輩子不看推理劇也可以過得很幸福,但沒有愛與同情就活不下去。
以我的立場而言,花幾個下午的時間讓自己的潛意識流出來自娛娛人,是一種享受;經年累月把精力投注於滿足少數人的感官刺激,是浪費生命。而那些貶低我意識作品的價值、一味追捧訊息曖昧且帶有強烈感官刺激作品的人,必然是個人英雄主義的信徒。
在此解釋一下個人英雄主義者與英雄的區別。英雄提供人們需要但無法靠自身能力取得的事物,且其目的不為個人私利。因此,英雄不必然有名,其地位則由受惠者封贈。個人英雄主義者認為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皆為其踏腳石,他絕不給予對方所需事物,而是要求對方接受無用的東西;藉由這種將自身意志強加於對方的行為,滿足其權力慾。由是,個人英雄主義者蔑視人人嚮往的事物,其願望是自我封神。
現今社會,個人英雄主義者廣泛分布於各個行業,不過本文只談論其於藝術界內的行為模式。如前文所提及,藝術的功能在於滿足人心需求;因此,個人英雄主義者反其道而行,無視當時所處社會人心的需求,製造訊息曖昧且帶有強烈感官刺激的東西,譁眾取寵,引起人心混亂以趁機攫取利益。個人英雄主義者需要不斷聽到讚美的言語,物以類聚,自動集結成緊密且具高度排他性的群體。群體內的組成份子不停互相吹捧,但同時模仿競爭也相當激烈。然而群體對外口徑一致,一群如同一人,故可用「個群」代稱之。
個群完全沒有自力更生的想法,因此必須仰賴外部支援,其資助者可分為供養人與施餌者兩類。供養人乃是被個群的花言巧語、加上自身的一廂情願所蒙蔽,成為自願讓個群寄生的宿主。供養人的主體性被個群侵奪得愈嚴重,當資源不足導致個群崩潰時所受到的傷害愈大。施餌者就不同了──施餌的目的是獵食,個群是施餌者的獵物。通常高明的施餌者做法是,首先大量施餌,儘可能讓個群的規模長大,然後突然抽掉所有支援,引發個群恐慌崩潰,再趁亂攫食其血肉,並囤積下一波狩獵所需餌食。在反覆狩獵的過程中,社會人心日趨混亂,而藝術的影響力也被邊緣化。
最後,揭開命名之謎的時刻到了──「曼荼羅」代表真理,而真理必然圓滿無缺,不可能是片段的,因此,「片段曼荼羅」的意思即是偽真理。上個世紀以來眾多藝術從業人員奉為圭臬的個人英雄主義,是造成藝術影響力衰退的偽真理。一場持續將近兩年的私人實驗,通過模擬個人英雄主義者的部份行徑,讓我對其危害性產生更透徹的理解,從而堅定了自己拒絕個人英雄主義的立場。作品【片段曼荼羅】就是這段試煉之路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