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28日 星期六

契約

已經是第三支試劑了,還是一樣的結果,陽性。月泠嘆了口氣。老天爺怎麼淨愛捉弄人,不趁當初和建南剛訂婚,好得蜜裡調油的時候送個麟兒來把倆人推上紅毯,偏偏選在這時辰…

訂婚快兩年了,兩邊家長都催得急。“趕快辦喜事吧!拖過兩年就不吉利了。”這幾句話出現的頻率似乎是愈來愈高。可建南總顯得對婚事不積極。“媽,等我看好房子再結婚嘛!總得有個新居吧!難不成結了婚還住這種出租小套房?”話是不錯,房子也看了不少間,可他的眼光不知怎麼搞的,變得特別挑剔。有一兩回月泠已經覺得相當滿意了,但他總能找出些雞毛蒜皮的小毛病來把屋主回絕掉。“好像有點缺乏誠意。”她想。對了,就是這兩個字,誠意。毛病就出在這裡。半年多來建南一些細微的異常舉止逐漸浮現眼前,如蜘蛛絲般慢慢形成了一張結構完整,脈絡清晰的網。“八成是另結新歡了。”


月泠向來不太追究建南的行蹤。“今天和同事應酬去啦?名字跟電話報上來!”“加班?有誰在跟你一起加班?”像這種審訊犯人式的詰問,她是不屑為的。原因是,如果男人認真要說謊還是可以遮掩得天衣無縫,更何況留得住人未必留得住心﹔再則月泠可不願建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她百般盤問。即使是成了夫妻她仍希望保有一點自己的空間,更何況現在還沒有正式的名份。“也許是我太放縱他了吧。如果盯得緊一點,是否可以避免這種情形發生呢?”她仔細回想,建南的異常行為約可追溯到一年以前,而這半年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先是兩人一起逛百貨公司的時候,他對化妝品專櫃,尤其是女性香水品牌的興趣忽然大增﹔不但耐心地聆聽專櫃小姐滔滔不絕的解說,有時還會買點新產品送她。之前他對這些‘婆婆媽媽’的玩意兒向來是懶得費心思的。再者,他放棄了以前那些‘實用為上,樸實無華’的洗髮沐浴用品,選擇電視廣告裡標榜‘散發男性魅力’的新產品。燙衣服的次數好像也增加了。更有甚者,有時月泠隨口問問他的行蹤,他卻表現得如臨大敵一般,唯恐一時失言引起她猜忌似地。還有,最近她接到的無聲電話次數愈來愈頻繁。若她開玩笑問他是否另外交了女朋友,他嘴上生氣地責怪她多心,眼裡卻露出惶恐的神色…。其實這些蛛絲馬跡她從前並非沒有察覺,只是沒放在心上罷了。一方面由於惰性,不想引起事端來改變現狀﹔另一方面,也許潛意識裡她竟希望藉由建南的出軌來終止兩人的關係。“這個念頭似乎有點可怕。”她搖了搖頭,想要甩脫這層陰影。戀愛三年,訂婚兩年,雖然還沒到‘七年之癢’該發作的年限,可是在這個事事求速的工商社會,也許‘癢’得比較快吧。尤其訂婚之後,生活細節上的摩擦讓愛情迅速冷卻,雖不至到味同嚼蠟的地步,卻和‘雞肋’相去不遠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前人的話語是智慧的結晶,字字血淚,可不是信口胡謅的。她雖然還沒正式跨進婚姻的大門,但已經看到了墓穴。“罷了罷了。”可是不行,現在有了孩子,她必須積極一點,想想解決的辦法。當然,首先得先確認建南是否真有腳踏兩條船。

專門調查外遇的私家偵探很快給了月泠肯定的答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解除婚約,然後未婚生子?她可不想讓老爸心臟病發。雖說這年頭社會開放得很快,一堆人高唱性解放,但老年人的觀念還是不可動搖的。拿掉孩子?想都別想。雖然孩子的爹是個背叛了她的混球。但胎兒可是她的血肉,她的基因傳承者。“所以”,她下了結論,“婚還是要結的,但怎樣才能把建南逼上紅毯,而又能保障自己的權益呢?”“要是能訂個契約就好了。”思緒轉到這裡,想到了大學時代即是好友,現在少年得意,當起了執業律師的盛先智。“該是請教他的時候了”。

“喂,阿智,我是月泠。好久不見。你問我最近好嗎?有點不大好耶。有事想和你商量。什麼?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別這麼說嘛。下班後一起吃個飯好嗎?”

先智看著眼前的月泠,心裡暗暗嘆息。好一個聰慧的女孩,就是太好強了些,偏又運氣欠佳,選了這個三心二意的男人。算一算兩人相識近十年了,先智覺得自己恐怕比月泠的未婚夫還了解她。別看她對人總是和藹可親,從容大方,似乎主見並不太強,骨子裡卻是所謂‘外柔內剛’的典型。也許當初就是因為太了解彼此,知道雙方個性都強,生怕兩人無法長久和睦相處,所以才沒放膽追求她吧!說不定從前是過慮了呢?現在想通的話還來得及嗎?月泠略帶催促的語調把他拉回了現實。這回她來找自己商量,並不是要討論如何挽回這段姻緣,而是要想法子先結婚,再乾淨俐落地擺脫那個男人。月泠對於愛情的潔癖先智是知之甚詳。那個不忠的未婚夫其實她已經不想要了,只是迫於現實問題必須作一個妥善的安排。“好吧,月泠,我想這樣應該可以行得通…”。

月泠向建南扯了個小謊,說要到南部出差三天,卻出奇不意地回家,果然給她逮著了三個當事人面對面的機會。她仔細地打量那個‘第三者’﹔瘦瘦的臉,顴骨有點高,大眼大嘴,雖不是特別漂亮但自有一股風流的魅力。從衣服打扮上可以看出頗為摩登,大概也蠻注重物質享受的。即使在這種當場被活逮的尷尬場面下仍然神情鎮定,想來不是個易與之輩。“原來是這麼個角色,” 月泠心道。“這樣也好,也許反而可以讓我的計劃進行得更順利些”。她轉頭看建南,那五官都皺在一起,幾乎要開口哀求她似的窘態除了讓她感到厭惡之外,還覺得輕蔑。“沒半點肩膀的男人,敢作不敢當”。這話她是沒說出口。深吸一口氣,接下來是談判的時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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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一年多,寶寶已經從滿地亂爬到開始踽踽學步了。建南坐在沙發上,舒了一口長氣。前兩個星期,他終於和曉慧,那個害他在結婚時簽了個城下之盟的女人,分手了。實際上比較不光彩,也比較貼近事實的說法是,被她給甩了。想當初結婚前動不動就要逼自己和月泠解除婚約,後來東窗事發,因為月泠懷孕,所以他無從選擇,勢必得和她結婚。但要不是那紙結婚契約,曉慧也不會善罷甘休。他想起了契約上面寫著,“…婚姻生效一年後,立約雙方之中任一方提出離婚之請求時,另一方不得拒絕之。…”這算是他對曉慧的承諾。“反正一年之後我隨時可以離婚。”但事實上連這個條文都是月泠的主意。在那兩個女人的鬥爭中他簡直沒有插話的餘地。他又想到那紙一式二份,他和月泠各保留一份的契約上,清楚有著立約人余建南,沈月泠的簽名蓋章,還有律師盛先智為證,但就是沒有丁曉慧的名字。“她倒好,不必受半點約束。早知道也該在契約裡邊加上她的名字,規定在我離婚前不得和我分手。”建南忿忿地想,又自覺有些荒謬。念頭一轉,其實這樣也好。走了兩年的桃花運,也該收收心了。別說有了個活潑可愛的寶寶,就是月泠自己,也是有百分之百的條件可以做個好老婆的。她外表溫柔大方,帶出去應酬都有面子。再加上做事能幹,又會賺錢,實在是沒什麼可挑剔的。只有一點,自從那次‘三方對質’的場面發生之後,月泠就再沒讓他碰過。結婚之後雖然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卻是分房而居。月泠從不過問他和曉慧的事,建南自然也不便干涉月泠的行動。兩人不像是夫妻,倒像室友。好在她的態度一直還滿友善的,“這表示她並沒要放棄我。”建南想。記得那次他和曉慧當場被逮的時候,他以為月泠不是要昏倒就是會大發雷霆。結果兩種情況都沒發生﹔月泠以出乎他意料的冷靜在處理這道三角習題。他總算見識到了她的深沉,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她到底在想什麼?難道當初她早已料到結婚後我和曉慧最多撐個一年就會分道揚鑣?她不擔心我真會離了婚去和別的女人共效于飛?”女人心,海底針。無論如何,建南決定向月泠懺悔,表達想要和她重新開始的意願。“女人嘛,多哄幾次總會回心轉意的。浪子回頭金不換,更何況我們還有個寶寶哩!大不了向她下跪嘛!男兒膝下有黃金,這下她總該感動了吧!再灑上幾滴男兒淚,鐵定大功告成。”正想到得意處,卻見月泠笑盈盈地走過來,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

“建南,我們離婚吧。”
“什麼?”
“我說,我們離婚吧。我愛上別的男人了。”

建南忽然想起了那紙結婚契約。他自己那份已不知塞到哪兒去了,但月泠的一定還保存得好好的,她做事向來謹慎。契約上的內容飛快而清晰地出現在他腦海裡:“…立約雙方之中任一方提出離婚之請求時,另一方不得拒絕…離婚後子女監護權歸女方所有,男方不得表示異議…離婚後男方每月支付女方金額若干作為子女教育基金…”。他又想到,這房子當初也是登記在月泠名下﹔當然,貸款也是她自己付的。她從一開始就不要建南負擔新房子的款項是有目的的…天啊,他就要被掃地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