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28日 星期六

異鄉

窗外雪花大如鵝毛,被狂風吹得幾乎呈平飛之勢,落得又亂又急。不多時街上便成了一片銀白。已經交三月了,還這樣既是風又是雪的,大概也只有這瘋狂的異鄉城市了吧。她想到前兩天在網路上看台灣新聞報導,陽明山花季即將開始,但山上已是群芳競艷,熱鬧非凡。看到畫面上紫紅的山櫻花,她突然覺得眼睛發痠。那是她最心愛的花啊!家門前數株山櫻,可說是陪著她長大的。往年每逢過農曆年她都期待著那山櫻盛放,招來大群綠色小鳥兒在枝頭啄食花蜜,縱躍喧囂的情景。今年呢?又是一個冷清的除夕夜,只有慶宇陪她到中國城吃頓飯,草草慶祝一番,隔天兩人都還得上課呢!她愈想愈不是滋味,心頭像打翻了放調味料的架子,攪得五味雜陳。是思鄉病又發作了吧。

來到這個美國的大城市已經兩年半,照理說早該適應這裡的生活了,但她就是會不時地感到不自在。那種感覺就像是鬧鬼的住宅,沒事的時候和正常的房子一般平靜,但幽靈總會在某個出人意表的夜晚現身巡行一番,驚擾夜宿人的好夢。而寄居在她心底的那個幽靈,卻是想盡辦法也驅逐不去。也許這就是她始終無法喜歡這個城市的原因吧。憑良心說,這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城市。記得五、六年前她初次來這兒旅遊的時候,對此地的景色是多麼著迷呵!市中心聳立著無數高樓,古典與摩登參雜卻不突兀,反而相互襯托,營造出別具一格的視覺效果。城市瀕臨湖畔﹔晴天的時候天空是藍色,湖水是藍色,摩天大樓的玻璃帷幕反映著天光水色也是呈現出湛藍。整個城市就浸潤在這種藍色的光暈之中。毫無疑問,藍色就是這個城市的顏色。但是這種冷冷然虛幻綺麗的顏色只是皮相之美,看多了就失去了那令人眩惑的魅力,而只感到冷意。藍色本就是冷色調,同時在英文裡又有“憂鬱”的意思。“這兒天氣冷,人心也冷。”她想。“冷才是這個城市的真實面貌”。而來自亞熱帶的她是多麼想念那熾熱的陽光啊!


她有時會懷疑自己出國留學到底是為了什麼,更不明白攻讀博士所為何來。她其實不是個熱中於研究學問的人。實驗室裡瀰漫的藥品氣味,課本和研究報告上的公式、理論和數據對她而言僅僅是可以接受而已,並不感到興趣。但在台灣,一流大學理科畢業生的‘正途’似乎就是出國深造。她從來不是個反潮流的人,於是就被這股潮流送到了異鄉。憑藉著大學時代優良的成績,申請到這所名校,當時也確實帶給她自己以及家人,尤其是父親,一陣欣喜和驕傲。但那都是來到這裡以前的事。生活上的苦悶不是擁有虛名的喜悅可以抵消的。三個月的異國生活讓她真正知曉了‘故鄉’兩個字是怎麼寫法。在紛亂吵雜的台北市長大,從前她一直以為自己應是個鄉土觀念淡薄的人。雖然她也喜歡到郊外遊玩,親近自然,但只是偶一為之。“都是大都市,在異國和台北不過就是語言上的差異罷了,習慣就好了”。當初她是這麼想的。事實和想像之間永遠有著一道鴻溝。頭一樁,語言問題就是一支附著在背上的芒刺。她的英文雖不能說是很好,但也過得去,應付課業和生活上的溝通都不致構成問題。但她往往覺得自己心裡所知的是說出口的十倍。由於當初在學校裡沒真下過苦功研讀英語,所以說話時反應自然比較慢。總是得把腦中的思維從中文翻譯成英文再說出口,還得不時修正文法上的錯誤。於是說話的速度大大減緩了,常讓她自覺愚蠢。也因為如此,她不太喜歡主動和那些美國同學交談,自然來往朋友的圈子也就侷限在台灣同學之間。生活圈子小,朋友來往頻繁,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被壓縮之後就易產生摩擦和流言。但她又無法做到離群索居,於是又形成了另一種困擾。

然而思鄉病中讓她完全沒料到的一環竟是對土地的思念。就拿這湖來說吧,大得無邊無際,開始時她以為可輕易地把湖想像成她最喜愛的大海,稍解思鄉之愁。結果事與願違。湖邊風大,但不是那種帶著鹹腥味,吹到髮上發黏的海風。湖中有浪,但簡直就像搖動水盆興起的波紋,見不到水牆擊上岩礁後碎裂,白色泡沫四處飛濺的情景。湖水清澈,但沒有海水那種神秘幽深的暗藍。總之,她所期望的湖對海的‘替代作用’是一點也沒有發生,徒然使她失望罷了。日常活動所在的校園,雖然尚稱花木扶疏,頗有些綠意﹔但畢竟是人工造景,無法和自然環境相提並論。她多麼懷念在鄉間小路上踟躕,在森林幽徑上徘徊,呼吸著樹木的芳香,草地和泥土混合的,濕潤而充滿生機的氣味。在這城市四周是一片平坦,連座山都看不到。雖說開個幾小時的車也可以在別處找到富有自然情趣的地方,但是她自己不會開車,這種時候非得仰仗慶宇不可。偏生他對這類野外踏青的活動並不是很感興趣,再加上課業確實也相當繁忙,因此竟連這樣平實的願望都似乎成了奢望。

想到慶宇,一片烏雲悄悄地掩上她的心頭。到夏天他就做滿一年的‘超博士’了。從去年開始他就積極地向台灣各個大專院校投遞履歷表,好謀得一個教職。憑著美國名門大校博士的學歷,再加上他做人向來圓滑周到,雖然畢業多年仍不時向大學時的教授請安,要求得一席教職想來不成問題。他自己似乎對此亦頗具信心。但那意味著夏天他就要回台灣了,也就是說他倆到時就要分道揚鑣了!念及此處她不禁覺得有些悲哀。她不相信越洋戀愛能談出什麼結果。與其說她不信任慶宇,倒不如說她不信任自己。以前大學時代的死黨趙晴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她是“重色輕友,沒男友陪就過不下日子”。雖然講起來有些難堪,但她卻不得不承認趙晴的描述頗貼近事實。她那清靜文秀,小鳥依人的模樣向來很有異性緣,從高中時代就追求者不斷。她自己似乎也習慣於處處有人呵護照應,捧在手心上似地那種生活。叫她獨個兒過日子,事事自己做主,有困難也自行解決好像是天方夜譚。就連趙晴都幾乎成了她的半個‘男友’。說也奇怪,像她和趙晴這樣兩個個性截然不同的人竟能結成好友,也許是所謂‘互補’作用吧。趙晴頭腦冷靜,獨立自主,遇事果斷,提得起放得下,頗有女中豪傑的味道。她對趙晴實在是有幾分崇拜的﹔而趙晴也有點以她的保護者自居的樣子。她的心事戀曲,都曾毫不保留地向趙晴傾吐,讓趙晴替她想法解決。然而現在呢?兩人雖還保持聯絡,卻彷彿各懷隱衷,再也不像昔日那般推心置腹了。這其中的癥結或許不在那個男人,家偉,而是她自己的個性使然吧。

家偉和她以及趙晴在大學時是同一個社團的同學。當初三人走得很近,她和趙晴都對家偉有好感,而他對二人的態度似乎也無分別,一時頗有形成三角習題的架勢。後來是趙晴基於姊妹情誼重於男女愛情的觀點,有意淡出三人行的局面,於是她和家偉自然就成了一對。之後三人往來仍相當密切,但趙晴對待家偉的態度就僅止於‘好友的男友’了。趙晴在朋友的義氣這方面向來是巾幗不讓鬚眉,也是最教她佩服的地方。她和家偉的感情平平穩穩地走過大學階段﹔畢業後家偉去當兵,她則留校做助教,一邊申請學校準備出國留學。一般來說當兵這檔事對於男女戀情是項相當嚴格的考驗﹔因雙方見面不易,日常生活環境差異又大,心靈上的距離拉遠了,很容易造成‘兵變’。但家偉幸運地被分派到市區內軍方後勤單位坐辦公室的差使,過著每天定時上下班的規律生活,兩人還是經常見面,倒不曾發生什麼情海波瀾。一年之後她順利申請到了現在這所學校,自然不能為了男友的關係延誤求學的機會,因此她便收拾行囊負笈異域。當時她和家偉都還懷抱著暫別一年後再在異鄉重聚,共享未來的夢想。

然而夢想畢竟只是夢想,是禁不起現實的考驗的。初至異地,生活和學習上的挫折,心靈的孤寂,光靠埋在海底的電話纜線來尋求遠在天邊的人兒的撫慰,太空虛也太昂貴了。她需要的是真實有力的臂膀,徘徊耳際的噓寒問暖,那種伸手可及的關懷與依靠。在她的四周也有不少人隨時願意把自己貢獻給她,畢竟在這個狹小的,尤其男多女少的交遊圈子,像她這樣秀雅的女孩子並不多見。那些寂寞無人問的男性碩士,博士候選人們,對她,用虎視眈眈來形容也不為過。當時慶宇也是這群人其中之一。老實說慶宇外貌並不出色,人物並不風流,也沒有多少浪漫情懷,不是她喜歡的典型。但他非常懂得照顧人。她初履此地時是慶宇來接機(當然啦,不知他是如何力敗群雄奪得這個好差使的)﹔找房子,搬家是他翻報紙出主意兼開車接送。是他領著她熟悉環境,教導她如何取得日常生活所需的各類資源。在她苦悶無依時,他總會適時地來一通電話,傾聽她的煩惱並試圖開解。有一點小病痛,他更是恨不得衣不解帶湯藥侍疾似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的關懷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不久就得到了所期待的報償。不出三個月慶宇和她已是留學生圈內公認的情侶。海的那一端,每天在軍隊上下班的家偉對她的情況毫無所悉,只是感覺到e-mail愈來愈短,電話內容愈來愈空泛而隱隱有些不安。

那年的聖誕假期她還是回了趟台灣﹔一小部份的原因是思鄉情切,而大部份的原因是她沒有勇氣告訴家偉她已琵琶別抱,故而依照‘習俗’還是得應‘男友’的懇求回鄉一探。但是回家以後她卻處處躲避著家偉,總是盡量找其他的朋友出去玩﹔甚至乾脆來次環島旅行,拜訪在中南部的舊日同窗。家偉被她這種異乎尋常的舉動搞得幾乎發瘋。見不到面不說,連打電話也難得找到人,在答錄機上留話也不回電。好不容易連絡上,又說不了幾句話就吵起來。問她是否已另結新歡,卻總是招來‘疑心病重’之類的責備。其實連她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安的什麼心思。若說想腳踏兩條船嘛,那大可不必避不見面。而且她也不是那種能夠扯謊而面不改色的人。但她就是沒辦法告訴家偉實情。也許是內疚吧!沒想到自己竟然這般耐不住孤寂,這麼輕易地就背叛了多年的感情。她不願承認,更不願旁人說她水性楊花,於是只想到逃避,讓家偉在迷霧中受煎熬。在這種投訴無門的情況下,家偉只得求助於她最要好的朋友,趙晴。當然趙晴是清楚事情的底蘊的,也勸過她幾次,無奈聽者邈邈。剛開始時趙晴還顧念著朋友之義,沒把真相透露給家偉。但後來實在看不下去了,覺得她做得太過分,簡直是有意折磨人,於是便將事實向家偉和盤托出。結果有點出乎她二人的意料。平時家偉總是和和氣氣的,極少發脾氣,而且心胸寬大不易記恨。但這回他動了真怒。倒不全是為了她另交男友的緣故。當然這頗傷他的自尊,但這口氣還忍得下去。他不是沒有成人之美的氣度的人。讓他不能忍受的是她對他的欺騙。而且明知這種避不見面卻又懸而不決的狀態會令他痛苦萬分,她卻仍一意孤行。“她的做法毫不考慮我的感受,一點也不在乎別人痛苦與否。我們是情斷義絕了。”他對趙晴是這麼說的。家偉打了通電話給她宣告分手的決定,連見面談都免了,並且聲明從此不想再看到她。她倒是哭了。一來因為家偉從未用如此嚴厲的語氣對她說話,二來畢竟是多年的情誼,倏地翻臉成仇教她心裡著實覺得難受。‘分手之後還能做朋友’是在雙方沒撕破臉的前提之下才成立的,在她的情形是絕不可能了。回家一個月,做到了‘揮慧劍,斬情絲’,只可惜劍不是她揮下的,面子上有些難看。不過總算了了一樁心事,雖然結果並非她所希望的。她有點責怪趙晴,但心裡明白其實不過是遷怒。她沒有資格責怪任何人。可是無論怎麼說,兩人之間的芥蒂總是形成了。表面上還是好朋友,心理上卻彷彿不時會飄過一朵烏雲,投下陰影來。

好戲還在後頭。她回到美國幾個月後,竟輾轉聽到了趙晴和家偉兩人在一起的消息。她簡直是震驚了,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雖然仔細分析起來他們倆誰也算不上背叛她。她去信向趙晴詢問,果然得到她不願面對的答案。為了表示風度,她還言不由衷地向趙晴道賀,連自己都驚訝何時變得如此世故而虛偽。她很容易了解趙晴和家偉在一起的原因。家偉在和她分手之後總有一段時間需要常常找人談天,傾吐心中的苦悶。而趙晴,身為經常往來的朋友以及第一個告訴他女友情變真相的人,自然成為他‘倒垃圾’的對象。再加上當年兩人也曾經互有好感,於是沉寂多年的情愫在種種外在條件的配合之下,適時地引爆出愛情的火花。有一段時間她覺得恨趙晴,什麼人不挑,卻偏偏挑中她的前男友,把所謂的義氣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過一陣子頭腦冷靜下來,可以正常思考了,想來想去實在沒什麼理由恨趙晴,只是感到悲哀。趙晴並沒有橫刀奪愛,是她自己先對不起家偉的。但是因為家偉說過不想再和她見面,也就是說趙晴的男友和死黨互不相容,那麼結果自然是和她這個死黨疏遠。“到頭來姊妹情誼終究敵不過愛情的力量。”她想著,嘴角浮現出一抹苦笑。人年輕的時候比較天真,往往有些不切實際的高貴情操,例如委屈自己成全別人之類的。等到年齡漸長,經歷了人情世故的洗禮,就會明白凡事為自己著想才是不變的真理,生存之道。如果趙晴這次再度為了她而放棄與家偉在一起的機會,她會感動嗎?或許會視為理所當然吧。然而對趙晴來說卻是錯失了一個適配的情人,也許更進一步失去了一個未來的丈夫。衡量起來,到底是一個重色輕友的死黨重要呢,還是合意的男友比較要緊?其答案似乎是不證自明。若換了是她也會做同樣的抉擇。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電視廣告,說什麼“女性主義就是敗在愛情和衣服這兩件事上”。真是一針見血,洞悉世理。同性情誼在面對爭奪異性青睞的局面時就自然崩潰。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無論多麼冠冕堂皇,義正辭嚴的道德高論都掩蓋不住殘酷的現實。真相總會浮現,只是需要時間。怕就怕時辰已到而可悲的人仍然無法面對現實…。

思緒從縹緲的過去又回到了現在。她已經失去了趙晴,再沒有推心置腹的同性朋友了。在此地認識的女同學,若非泛泛之交,就是表面往來頻繁而背後爭風吃醋。沒有人是她可以傾心交談,一吐心中秘密的對象。她從來沒有和慶宇認真地討論過兩人的將來。大概這也算一種默契吧。不攤牌,免得擦槍走火,翻了臉雙方都難看。慶宇要回國的心意相當堅定,因為他自知在此沒多大前途。雖說擁有一身專業,不怕找不到工作﹔但英文能力的缺陷注定使他無法和洋人齊頭競爭,更別提還有種族歧視的問題哩!留在這裡就表示他甘心做個二流腳色。慶宇雖不敢說是胸懷大志,但可也不願年紀輕輕就認命服輸打算一輩子屈居人下。然而她自己的打算呢?父母都希望她定居美國﹔在老人家的眼中擁有美國公民的身分就如同鯉躍龍門,一朝身價百倍。美國就是俗世中的天堂呢!她本人雖有歸鄉之思,但也難拂雙親之意。更何況這裡物質生活的豐饒亦頗富吸引力。無論如何,她至少還需要一年半到兩年以上的時間方能完成學業,此後還去留未定﹔而慶宇回鄉似已迫在眉睫。一兩年的時間並不長,但已足夠讓情侶變成陌路人。她和慶宇心裡都明白,卻不願攤開來說個清楚。也許態度模糊是為了預留空間以應將來的變化吧!是否明智也只有天知道了。

倏忽夏天已至,又是離別的季節。她佇立在湖邊,任由風吹亂了頭髮。昨天在機場送走了慶宇,兩人誰也沒有流淚。旁人或許會以為那是他倆的默契,相信不久之後便能重聚故而無須悲傷。事實上二人自己心知肚明,這等於是不必言宣的分手。當初在一起是為了排遣彼此的寂寞,現在分隔兩地,既已不具備相濡以沫的條件,自然也沒有必要再繼續撐住這段感情,徒然浪費彼此的光陰與心力。雖然說這不失為一個明智的決定,她仍為自己感到悲哀。難道她的感情就這樣,從一個人移到另一個人身上,不是因為第二個人更適合,而只是因為他離她最近?她現在已幾乎可以感覺出下一任男友會是誰了﹔那個從以前就一直在旁候補,近日來追求動作更加明顯的人。如果他們將來的感情可以一直維持到畢業,那麼她就會嫁給他。多麼可笑,結婚的對象不見得是最適合的人,而是在最適當的時機出現的人。她感到自己一直在隨波逐流,任由時勢或別人的願望把她送到她並不期待的地方。但是她從來沒有勇氣,或是沒有強大的意願,要掙脫這股潮流,去尋找自己的世界。一個人的性格決定自己的命,而她的命就是永遠依附在被機運的潮水推到她面前的那些男人身上嗎?一陣水霧自她眼中升起,逐漸擴大,模糊了眼前的天和湖,只剩下整片藍色。風還在繼續吹著,但吹不去她眼前的霧。她已經看不清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