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0日 星期二

西南邊境


西南邊境,布面油畫,90x120公分,2011

去年(2010)七月,我到廣西壯(僮)族自治區的百色市旅遊一週。百色在廣西的最西部,與越南接壤。旅遊時間和地點都比較奇特的原因是,當時我姊在百色有一個工作項目,需要經常出差該地,而且每次時間都比較長;住的是當地最高級的四星飯店標準間(雙人房),於是便有空床位可資利用。我那時還住北京,雖然事情一直很多,本來也沒有出外遊玩的打算,但不知怎地忽然覺得非要離家一段時間不可,剛好吾姊又要出差百色,於是便決定同行。後來證明我對危機的第六感還滿準確的──買好機票的第二天,接到隔壁新住戶的通知,準備將屋內舊隔間裝潢全部打掉,整個大翻新。也就是說,我這次旅行剛好可以避掉最恐怖的頭幾天打牆噪音。

談到旅行,交通必然是重點。百色市的面積雖和台灣一樣大,但是機場只有一座;從北京到百色沒有直飛航班,只能在桂林轉機,而且桂林飛百色每天也只有一班。所以,比較保險的辦法是從北京飛南寧,再搭乘南寧到百色的客運。南寧機場到客運站距離頗遠,中間一般只能以計程車接駁。適時正逢廣西大旱之後的大澇,暴雨下個不停;我們不過是從計程車下客處走到客運站內,行李和身上就弄得溼答答。客運走高速公路,車程三、四個小時,車上的電視放的餘興節目是打打殺殺的港片,而且播完又重頭再來一遍。我們的目的地是百色的行政中心-右江區,抵達時天候倒還好,順利從客運站招了輛計程車到飯店。

本地最高級的飯店當然佔據著位置優勢;飯店斜對面就是森林廣場,搭乘觀光電梯上下樓時,廣場濃密可愛的樹頂一覽無遺。本地樹種皆屬熱帶,芒果樹尤其多;樹冠通常長成密實的蘑菇形,非常有趣。由於吾姊平日都得工作,只有週末方可一起出遊,其他時間我自己瞎逛,行動範圍亦限於市區公車與短途客運可達之處。右江區不是什麼風景勝地,因此我基本上就是體驗一下小城居民的日常休閒娛樂。森林廣場既然就在飯店對面,便成了優先選擇。一片高大的樹木中間圍出一塊空地,供大家集會唱歌跳舞之用,明顯係模擬原本部族的山林生活;設計者試圖在都市化的狀態下,與傳統生活方式維持一點聯繫。順帶一提,本地人非常喜歡露天唱卡拉OK,不過地點通常在購物中心旁的廣場,離我們飯店也很近。

森林廣場主要活動區範圍不算大,但往裡深入連接著奇怪的遊樂園與公園混合體,還有一個入口處以"奇聞!五條腿六隻腳怪牛"紅布條為招徠的動物園。想當然爾,那不過就是一條肢體畸形的普通牛罷了。不過為親身體會本地人的日常娛樂,我還是買票進園。離入口處最近的是"千年神龜"的展示櫃;神龜當然是死的,那也算牠的幸運。園內其他動物就沒那種好運了。個性比較溫和的大型動物,驢牛駱駝鴕鳥,披著骯髒蓬亂的毛羽,站在半開放的柵欄內。兩三隻小猴子在狗籠大小的鐵籠內,蹦來蹦去期望著遊客手中的食物。狐狸窩在狗籠一角,用委屈的眼神看人。海狸鼠以一副"萬事休矣"的表情,橫躺在渾濁的淺水坑旁。一隻毛色豐潤的黑熊-可能被捕不久-在僅能容身的鐵籠裡搖頭晃腦地胡亂打轉,明顯已經發瘋。最後,最讓我驚訝的是,在這個又破又小的動物園裡,竟然有一隻雄性非洲獅!瘦得皮包骨、襤褸不堪的萬獸之王,在比身長寬不了多少的欄舍內不停走動,完全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如果當時我手上有把十字弓之類的,大概會直接送牠上西天、脫離苦海吧。看到這種景象,就會明白,有時候死亡確實是一種慈悲。

受過百色市人民公園園中動物園的震撼教育之後,我照舊吃睡玩,證明本人也是無情到某一種程度,適合生存於現代社會。百色雖地處偏遠,但屬於中共的"老區",亦即共軍早期活動頻繁的地區,因此目前百色列名"紅色旅遊區",市中心附近的迎龍山上有個佔地頗廣的起義紀念館。更早之前,右江也曾風光過──在販賣鴉片的年代,這個河港是雲南往廣東運煙的中途要站;沿江老街尚留有精緻的雲南會館與粵東會館等古老建築。此外,離市中心約半小時車程,有個風光明媚的澄碧河水庫,可以乘船遊湖;同一條路線上還有座問心廟,據說求籤頗靈。市區周邊有民族博物館、活動表演中心之類的文藝場所。感覺上在這個邊疆城市過日子,挺悠哉愜意的。

有一天我搭客運到距市區約一個半小時車程的大王嶺森林遊樂區。這班理論上準點出發的客運車,不但在路上可以接人等人,托運行李也包括竹籠裡的活雞鴨。大王嶺地處偏遠,以充氣筏漂流活動著名。本來我不想玩漂流,只打算在森林步道走走,不巧因為連日大雨,步道溼滑危險暫時關閉。既然都跑這麼遠來了,總不能掉頭就走吧;於是在遊樂區商店裡買了涼鞋短褲,漂流去也。通常來玩漂流的人都成雙結伴而行,因為充氣筏要兩個人才好操作。所幸當時有一群南寧來的遊客剛好是奇數,我得以臨時找到同船渡友,不至落單。大王嶺漂流可謂驚險而不危險;河道看似自然,其實是整理過的,上游有閥門可控制水位,幾個易落水點也都有工作人員守候。不過,根據墨菲定律,我無可避免要翻船落水,而且充氣筏當頭罩下,蓋了個大悶鍋。這種時候就顯出我的生存本能還是滿強的──雖然眼前一片渾沌,肺中存氣甚少,腦袋卻變得異常冷靜。想到筏子不大,且我會游泳,一矮身便鑽了出來,隨即抓住接應人員的手,在急而不深的水中站起來,走到岸邊。當然這種程度的翻船決計死不了人,但如果慌張起來,嗆幾口水恐怕不免。我總覺得自己平時手腳笨拙是腎上腺素濃度太低的緣故,否則怎麼禍患臨頭的時候就突然靈活起來,像是青海高原上座騎失控狂奔,雙腳都脫鐙的情況下還能不落馬,撐到馬夫來救;還有兩回馬兒肚痛,無預警跪地打滾,我竟也都能及時跳離馬背,沒被壓到或踢到。也許即是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吧。

閒話休提。打道回府前的週末,在吾姊帶領下,到百色市轄下的著名風景勝地,靖西縣遊玩。顧名思義,此地位處西陲,某個年代曾經起事反抗中央又被平定。從市中心區到靖西縣城,乘坐客運需三、四個小時。我們抵達後先到預訂的三星旅館(實際上應該只算1.5顆星)辦理入住登記,然後在縣城附近的景點逛逛。想說去最著名的鵝泉,可惜水患未退,美麗的泉水被淹沒,與我無緣。再到以出產繡球聞名的舊州老街,附近有個魁星廟(好像是吧);古意的廟前有座橋,其下的滾滾濁流離橋面恐怕不到一公尺。只能說,我真來的不是時候──又不是大官,巡視什麼災情啊。在老街上應景買了兩個小繡球,稍稍贊助一下在地經濟。之後又到三牙山溶洞景區;地方不甚大,遊客沒幾人,售票處倒是提供導遊服務,好像是規定進洞必須有導遊帶領,如果只在景區步道閒逛則不用,當然門票也分級收取。我們既來之,則入洞看之。溶洞入口在小山腰上,登高途中可以下望靖西縣城風光。除了導遊之外,有位老兄也跟我們一起走,大概是當地閒人,想幫觀光客拍照賺點錢。在某個停駐點俯瞰時,那位老兄告訴我們,下面那條橫過秀麗田園的鐵鏽色河流,是被附近礦區污染的;礦主都是外省財團,這算是少數民族自治區的特色。當地民眾有發起抗議活動,但消息當然立刻被封鎖;他還要我們「把消息傳到外面去」。可惜我在北京待了這麼些年,深知人離鄉賤、明哲保身最重要的道理,無力為他們伸張正義。進洞後的道路還有些曲折,確實需要導遊以策安全;洞內鐘乳石景觀不算驚人,但也頗有趣味,沒有白走一遭;但真正壯觀的溶洞在隔天的行程,離中越邊境很近的著名景點,通靈大峽谷。

第二天早上搭乘前日預約的出租車,朝通靈大峽谷景區出發。景區距離縣城三十多公里,來回車程至少要一個半小時,因此我們在景區只能停留兩小時左右,才來得及搭下午的客運回百色市區。天候仍不甚佳,所幸沒有下大雨,只有些零星小雨。景區內參觀路線規劃不錯,在峽谷、溶洞、伏流、密林間上下穿梭,絕無冷場。壓軸是高一百六七十公尺,從天而降的大瀑布,確實壯觀;可惜原本通往瀑布旁水濂洞的步道,因連日大雨損壞無法通行,少了個亮點。步道終點有售票的接駁車搭載遊客回景區入口處,大概也就五分鐘;或者沿車道散步而回亦可。是時雨已停歇,天空稍微清朗,返程時間也還夠,我們便決定步行出去。沿途林木翠綠濃密、風光秀麗,隱隱可看見遠處瀑布的氤氳水氣往上散發。更好的是路上行人少,樂得清靜自在。出來搭上等候已久的出租車回縣城旅館,並順利坐客運返抵百色。

隔日我就獨自先回北京,結束了為期八天的西南邊境遊。這趟旅行中我最喜歡的,其實並非哪個特定景點,而是乘客運從百色到靖西的沿途風光。煙雨濛濛之中,一座座奇麗的小山像從地裡長出來似的,圓潤可愛,錯落有致,山腳下被一塊塊不規則的田地圍繞著,形成自然與人共構的拼圖。有時也會看見石頭杵在田中;田裡都長出石頭了,可見其地貧瘠,農人的生活必然清苦。然而這周圍的風景是如此美麗,以致我感覺美麗的代價便是清苦──我沒能耐安於清苦,所以我住在醜陋的大城市裡。我們都要為自己的決定付出代價,這就是人生。

回到北京之後又過了大半年,我開始著手創作這幅"西南邊境"。畫的上半部,遠景部份是我腦海中對靖西地區的整體印象,並非特定景點;中近景則是揉合了舊州與三牙山俯瞰的景色,再加上我的想像。畫裡,實際上鐵鏽色的河流,恢復了它原本的清澈;這是無能伸張正義的我,所盡的微薄之力,也算許下的願望吧──願世人貪婪的流毒得以洗淨。作品尚未完成,我即行撤離北京,所以這幅畫最後是在台北的工作室做結的。當真是橫跨數千里,繞了一大圈啊。"西南邊境"是我的作品中,極少數描繪陰雨天景色者-我基本上不喜歡下雨-因此更凸顯其特殊,如同其源出之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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