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14日 星期日

全景映像季-「部落之音」觀後感

雖然是部具有強大能量、發人深省的動人影片,但在全景映像季這次放映的四部九二一災區紀錄片中,「部落之音」大概是唯一一部讓人難以感受到希望的片子。兩個多小時隨同影片中主角們一路挫敗到底,出了戲院大家的情緒都頗為低落。也許對於了解原住民處境的人來說,影片中故事的發展並不令人意外;台灣社會裡的原住民族群本來就是最不易得到美好生活希望的一群人。

故事發生地點在台中縣和平鄉自由村的泰雅族雙崎部落,以大地震過後為了安慰族人心情,即刻成立的地下電台「部落之音」引出並串起整個故事。經歷了影片中人全部的失望之後,片尾所播放、由電台主持人巴亞斯所唱的歌,歌詞是這樣說的:

「親愛的父老兄弟姊妹們,請你們可憐我;人家的土地是真正的土地,我們的土地是國家的公園、水源保護區,喔伊呀喝嗨唷…」
「親愛的父老兄弟姊妹們,請你們可憐我;人家的水是真正的自來水,我們喝的水是混濁的泥巴、還有沙子,喔伊呀喝嗨唷…」
「親愛的父老兄弟姊妹們,請你們可憐我;人家的工作是真正的工作,我們的工作是白浪(泰雅語「漢人」)不要、外勞剩下的,喔伊呀喝嗨唷…」

歌詞非常寫實地點出山區原住民的困境,而這些困境並非用「懶惰、不夠努力」就可以一句話帶過去。事實上,我們若從自然環境與法令限制、部落傳統文化消逝,以及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競爭的觀念,造成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的惡性循環等幾方面來檢視,這個悲哀故事成因的整個輪廓便逐漸浮現。



先從自然與法令面來看。水是生命必須,而高山水土保持是台灣水資源的命脈。所以為了全體人民的存續,成立保護區,限制山區開發、維護植被與生態乃是理所必然。山區水土保持被破壞所造成的後果,在八月艾利颱風過後的桃園大停水中表露無遺。然而按照社會公平正義原則,當政府為了水資源及國土保安的緣故,限制了保護區內原居民的土地利用、犧牲他們的利益時,理應提供相對的補償和輔導措施。只是不論法令上是否有補償規定,至少多年來沒看見有落實幫助到部落。國家公園的設立,剝奪了當地原住民族群的狩獵和採集權;而這種「禁絕一切狩獵採集活動」的國家公園法令,並不是必須的(國外有狩獵季節開放但限制捕獵數量與獵物大小的例子),只是官僚為了「管理方便」,枉顧少數民族生計、擅自限制人民自由的惡法。法令加諸原住民的束縛,使他們一開始即處於立足點不平等的窘境。

文化的不同,尤其在台灣這個不珍視、甚至歧視多元文化的社會,對少數民族來說更形不利。狩獵本是原住民的主要生計來源之一,自然成為其文化的一部分;在被嚴重限制之後,原住民乃需另尋出路。一般來說以部落型態生存的少數民族,若主要生計來源為狩獵加上刀耕火種,多採共有財產制度。這樣的制度,乃基於謀生方式需要團隊合作而自然形成;同時可以減少糾紛、扶助弱者,對於部落的整體生存較為有利。但是當部落狩獵文化被政府法令強制破壞之後,原住民的謀生方式轉為漢化-農耕,種植果樹、蔬菜;觀光區經營小吃、民宿等。集體勞動的成分少了,加上外界影響,財產轉為私有制。財產私有之後,眾人為私利而互相競爭、妒忌、衝突,也就不足為奇了。傳統文化因外力作用而逐漸消逝,同時削弱的是心靈上的支撐;為求生存承襲外來文化的生活方式,卻因環境資源的限制,根本談不上什麼公平競爭;於是陷入即使努力工作、仍然日趨弱勢的惡性循環,對原住民自尊心是沉重的打擊。

「部落之音」發生地雙崎部落,居民生計來源以種植果樹為主,生活型態頗為漢化;在九二一地震之前部落內部已然不合,地震之後衝突更加尖銳。一開始的導火線便是水源問題。山區本就只有簡易自來水,地震毀壞了舊有的水源,自來水公司全無協助的意願(政府似乎總是忘了部落居民也是國民,應該享有一些基本的公共建設),居民只好自力救濟,大家組隊上山找水源。不只是居民日常生活用水,耕地、果園也需要水。於是之後用水分配問題成了爭執焦點。當影片播放到水源管理人吳金寶為水與鄰居爭吵、心臟病發不治,覆蓋著印有白十字架的黑布的棺木,在全部落人組成的送葬隊伍陪伴下緩緩行向墓園之時,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剎那間三百年前來台開墾的先民,為爭水源而械鬥、拼得你死我活的場景出現在我腦海中。差別在於雙崎部落的居民幾乎都有親戚關係,所以不致有動刀動槍的情況發生。當還有國民為了爭奪基本生存必須的水,製造悲劇之時,我們能夠忝顏自稱現代社會、已開發國家嗎?

部落傳統的「分享」觀念被私有財產制的陰影遮蓋之後,產生的還不只是水資源分配爭端。九二一過後雙崎部落二十餘戶房舍受災較嚴重的居民,在原民文化工作者瓦歷斯•尤幹夫妻的帶領爭取下,得到某基金會贊助建立組合屋社區的計畫,命名為「彌互計畫」,預計三年之後組合屋拆除時,社區居民皆可發展回復到有重建家園的能力。但是組合屋社區相較於部落其他百餘戶災民,可說是外界援助的關注焦點;救援物資往往只針對組合屋社區發放,或先發到組合屋,剩餘的再分給其他居民。對於同受震災之苦的其他居民而言,這樣的資源分配顯然不公平(雖然很多時候資源是組合屋社區領導者爭取來的),於是組合屋居民成了眾人怨妒的對象,在部落中被孤立。

前述情形可說是部落因利益分配不均而分裂的典型例子。對於本來就屬弱勢中的弱勢的原住民災民而言,部落人心分裂的結果使得重建更加不易。彌互計畫裡的農業班,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專家來指導;加盟農產品直銷的外地農戶比本地還多,直銷成果不佳反而倒賠;編織班也因無銷售管道而停滯。長時間的挫折和缺乏收入讓計畫成員打不起精神再繼續合作努力;三年期限轉瞬即至,新厝仍在虛無縹緲間,搬出組合屋的彌互計畫成員或回去與父母同住、或至外地工作,仍然沒有脫離受災後的困境。

原本故事的結局不必然落至如此。除了比較深遠的文化與法令問題之外,在許多有立即方法可解決的事情上,政府顯然有怠忽職守之嫌。頭一個就是公共建設-給水設施、道路-遲遲不修復,農產品運不出去只等腐爛,直到陳水扁總統要去鄰近的客家村拜訪,必經的雙崎部落道路才忽然於十多天內搶通。早年為了拼外交,政府可以派農耕隊到非洲教人種稻,近年也時見工業技術服務團,輔導各類工廠;但卻不見災後組農業技術服務團,為引頸盼望的災區居民提供輔導協助。山區產銷管道不暢通,政府單位若積極介入,也不是難解的問題。只因不能帶來大量的利益或選票,國內弱勢族群的需求就一再被漠視,實乃加劇社會的不公義;而一般社會大眾若默許這樣的不公義持續下去,也是所謂民主的恥辱。期待藉由全景映像季這類紀錄片的播放,將關懷弱勢的理念以不說教的感人型式傳播出去,提醒大家扶助弱者有助於整體族群生存;而具備健全社會福利制度的國家,才有永續發展的可能。


(2004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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