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發生地點在台中縣和平鄉自由村的泰雅族雙崎部落,以大地震過後為了安慰族人心情,即刻成立的地下電台「部落之音」引出並串起整個故事。經歷了影片中人全部的失望之後,片尾所播放、由電台主持人巴亞斯所唱的歌,歌詞是這樣說的:
「親愛的父老兄弟姊妹們,請你們可憐我;人家的土地是真正的土地,我們的土地是國家的公園、水源保護區,喔伊呀喝嗨唷…」
「親愛的父老兄弟姊妹們,請你們可憐我;人家的水是真正的自來水,我們喝的水是混濁的泥巴、還有沙子,喔伊呀喝嗨唷…」
「親愛的父老兄弟姊妹們,請你們可憐我;人家的工作是真正的工作,我們的工作是白浪(泰雅語「漢人」)不要、外勞剩下的,喔伊呀喝嗨唷…」
歌詞非常寫實地點出山區原住民的困境,而這些困境並非用「懶惰、不夠努力」就可以一句話帶過去。事實上,我們若從自然環境與法令限制、部落傳統文化消逝,以及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競爭的觀念,造成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的惡性循環等幾方面來檢視,這個悲哀故事成因的整個輪廓便逐漸浮現。
先從自然與法令面來看。水是生命必須,而高山水土保持是台灣水資源的命脈。所以為了全體人民的存續,成立保護區,限制山區開發、維護植被與生態乃是理所必然。山區水土保持被破壞所造成的後果,在八月艾利颱風過後的桃園大停水中表露無遺。然而按照社會公平正義原則,當政府為了水資源及國土保安的緣故,限制了保護區內原居民的土地利用、犧牲他們的利益時,理應提供相對的補償和輔導措施。只是不論法令上是否有補償規定,至少多年來沒看見有落實幫助到部落。國家公園的設立,剝奪了當地原住民族群的狩獵和採集權;而這種「禁絕一切狩獵採集活動」的國家公園法令,並不是必須的(國外有狩獵季節開放但限制捕獵數量與獵物大小的例子),只是官僚為了「管理方便」,枉顧少數民族生計、擅自限制人民自由的惡法。法令加諸原住民的束縛,使他們一開始即處於立足點不平等的窘境。
文化的不同,尤其在台灣這個不珍視、甚至歧視多元文化的社會,對少數民族來說更形不利。狩獵本是原住民的主要生計來源之一,自然成為其文化的一部分;在被嚴重限制之後,原住民乃需另尋出路。一般來說以部落型態生存的少數民族,若主要生計來源為狩獵加上刀耕火種,多採共有財產制度。這樣的制度,乃基於謀生方式需要團隊合作而自然形成;同時可以減少糾紛、扶助弱者,對於部落的整體生存較為有利。但是當部落狩獵文化被政府法令強制破壞之後,原住民的謀生方式轉為漢化-農耕,種植果樹、蔬菜;觀光區經營小吃、民宿等。集體勞動的成分少了,加上外界影響,財產轉為私有制。財產私有之後,眾人為私利而互相競爭、妒忌、衝突,也就不足為奇了。傳統文化因外力作用而逐漸消逝,同時削弱的是心靈上的支撐;為求生存承襲外來文化的生活方式,卻因環境資源的限制,根本談不上什麼公平競爭;於是陷入即使努力工作、仍然日趨弱勢的惡性循環,對原住民自尊心是沉重的打擊。
「部落之音」發生地雙崎部落,居民生計來源以種植果樹為主,生活型態頗為漢化;在九二一地震之前部落內部已然不合,地震之後衝突更加尖銳。一開始的導火線便是水源問題。山區本就只有簡易自來水,地震毀壞了舊有的水源,自來水公司全無協助的意願(政府似乎總是忘了部落居民也是國民,應該享有一些基本的公共建設),居民只好自力救濟,大家組隊上山找水源。不只是居民日常生活用水,耕地、果園也需要水。於是之後用水分配問題成了爭執焦點。當影片播放到水源管理人吳金寶為水與鄰居爭吵、心臟病發不治,覆蓋著印有白十字架的黑布的棺木,在全部落人組成的送葬隊伍陪伴下緩緩行向墓園之時,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剎那間三百年前來台開墾的先民,為爭水源而械鬥、拼得你死我活的場景出現在我腦海中。差別在於雙崎部落的居民幾乎都有親戚關係,所以不致有動刀動槍的情況發生。當還有國民為了爭奪基本生存必須的水,製造悲劇之時,我們能夠忝顏自稱現代社會、已開發國家嗎?
部落傳統的「分享」觀念被私有財產制的陰影遮蓋之後,產生的還不只是水資源分配爭端。九二一過後雙崎部落二十餘戶房舍受災較嚴重的居民,在原民文化工作者瓦歷斯•尤幹夫妻的帶領爭取下,得到某基金會贊助建立組合屋社區的計畫,命名為「彌互計畫」,預計三年之後組合屋拆除時,社區居民皆可發展回復到有重建家園的能力。但是組合屋社區相較於部落其他百餘戶災民,可說是外界援助的關注焦點;救援物資往往只針對組合屋社區發放,或先發到組合屋,剩餘的再分給其他居民。對於同受震災之苦的其他居民而言,這樣的資源分配顯然不公平(雖然很多時候資源是組合屋社區領導者爭取來的),於是組合屋居民成了眾人怨妒的對象,在部落中被孤立。
前述情形可說是部落因利益分配不均而分裂的典型例子。對於本來就屬弱勢中的弱勢的原住民災民而言,部落人心分裂的結果使得重建更加不易。彌互計畫裡的農業班,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專家來指導;加盟農產品直銷的外地農戶比本地還多,直銷成果不佳反而倒賠;編織班也因無銷售管道而停滯。長時間的挫折和缺乏收入讓計畫成員打不起精神再繼續合作努力;三年期限轉瞬即至,新厝仍在虛無縹緲間,搬出組合屋的彌互計畫成員或回去與父母同住、或至外地工作,仍然沒有脫離受災後的困境。
原本故事的結局不必然落至如此。除了比較深遠的文化與法令問題之外,在許多有立即方法可解決的事情上,政府顯然有怠忽職守之嫌。頭一個就是公共建設-給水設施、道路-遲遲不修復,農產品運不出去只等腐爛,直到陳水扁總統要去鄰近的客家村拜訪,必經的雙崎部落道路才忽然於十多天內搶通。早年為了拼外交,政府可以派農耕隊到非洲教人種稻,近年也時見工業技術服務團,輔導各類工廠;但卻不見災後組農業技術服務團,為引頸盼望的災區居民提供輔導協助。山區產銷管道不暢通,政府單位若積極介入,也不是難解的問題。只因不能帶來大量的利益或選票,國內弱勢族群的需求就一再被漠視,實乃加劇社會的不公義;而一般社會大眾若默許這樣的不公義持續下去,也是所謂民主的恥辱。期待藉由全景映像季這類紀錄片的播放,將關懷弱勢的理念以不說教的感人型式傳播出去,提醒大家扶助弱者有助於整體族群生存;而具備健全社會福利制度的國家,才有永續發展的可能。
(2004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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