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14日 星期日

鬼城

當你開口問我去過紐約嗎,我知道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然灰飛煙滅。你把我們共享過的歡樂時光的記憶給消磁了,而那曾是彼此感情僅有的維繫。以往每次分離一段長時間之後,再見面初時的陌生感總是很快就消失;但這回它一直在那兒,以後也不會離去。鴻溝已成,我所能做的僅剩輕輕嘆息。

不知何時起,我慢慢領悟到,人只活在旁人的記憶裡。事物被人用記憶中的形象描述出來,未必是它真實的樣貌;然而沒有紀錄、不存在記憶裡的事情,其真相亦無從被證實。被所有人遺忘的人、事,和從未存在過並無不同。所以我們到底存在於哪裡呢?世上真有自身具備不可動搖之意義的「事實」嗎?還是一切只建構於記憶的哈哈鏡魔幻空間裡,隨著觀看位置改變而扭曲成不同的形狀?

朋友轉述給我導演陳凱歌在某部集錦電影裡的五分鐘短片。故事背景發生在北京;一組搬家工人剛完成一項工作,忽然跑出個人來請他們去幫忙搬家。眾工人想說臨到頭上的生意不做白不做,便請那人上車領路。不過讓人疑惑的是,那人所說的地點是處舊胡同社區,分明應該早就被拆光了,可他堅持自家在那兒。既然業主堅持,大夥還是硬著頭皮朝目的地前進。待那人說社區到了,眾工人眼前只見瓦礫一片。但是那人言之鑿鑿地告訴司機,往前走到某處會看見一棵樹,就該轉彎…等等。按著他的指示倒果真在廢墟中沿著東拐西彎、幾乎已被湮沒的道路順利前進。不過等到那人說:「我家到了」,眾工人所見仍是除瓦礫之外,一無所有。這下尷尬了,顯然那位業主的精神狀況不太正常。工人們委婉地向那人解釋,雖然這裡無物可搬,但既然車已拉到此處,還是要向他收費。那人卻振振有詞地說:「你們幫我搬完家,我自然會付錢哪!」沒法子,大夥只好在那人的指揮下,假裝去搬那些已不存在的傢俱、器皿,還不時聽他嚷嚷:「當心門檻!別砸了花瓶!」等到所有虛擬物品都上了車,總算可以離開了。車正行處,那人又嚷道:「當心,前面有條溝!」大夥看前方分明是平路,不理他直往前開。不料喀嚨一聲,車輪陷了下去。原來底下果真有條溝,表面薄薄的覆土經不起車輛重壓,最終現出了原形。



初聽到這個故事,襲上心頭的是一陣正中要害的震驚與傷感。鬼城。故事主角活在自己的記憶所建構的鬼城裡,走不出去,也看不到旁人眼中的世界。而回頭看看我自己,比之又好到哪兒去嗎?用記憶築起的城郭,經年累月地一層蓋過一層,彷彿開封城黃土下的千年遺址。當初和我一起築城的人,早讓屬於他們的牆垣化作黃沙,隨風逸散了;而我仍盤踞在自己這邊的斷垣殘壁上,徘徊不能離去。有時腳下黃土嘩啦一聲變成透明的冰原,於是我對著底下清晰可見的層層遺跡,狂亂地吼著:「我可以把你毀滅嗎?」曠野中永遠不會得到回音,然後冰原變回黃土地,安靜得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但記憶並未消失,只是埋在厚薄不同的覆土下,等待被發掘出來的機緣,日復一日。

始終不明白過人的記憶力加上善感的性情,到底算是一種天賦還是詛咒。也許這個問題的答案如同其他眾多事情一般,沒有明確的是與非。日子仍舊天天過,我繼續築我的城牆;看看那一天,究竟是會將自己困住,還是終於可以悠遊於其上,從隨興的發掘中得到一些自虐式的樂趣。

2005/02/22 Comma Café,金山南與愛國東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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