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林中,直上霄漢的大木被身上垂掛的柔軟松蘿及縹緲霧氣粧點得溫柔而充滿詩意。從葉片上流下來的雨水滴答落在頭上,再添幾分春寒。而讓我震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的,是遍地盛放競艷的藍崁馬蘭。密密麻麻的花朵織成一張華麗無比的藍紫色地毯,襯著如宮殿樑柱般聳立的大樹,直教人不知今夕何夕,恍若在夢境中漫遊。我用初次開張的全機械式單眼相機盡力捕捉眼前美景以備他日之思,卻不料新手上路裝底片這一關就沒過還不自知。於是費了半天力氣換得整捲空白,只留下烙印在腦海裡的影像成了自然之美的神主牌。
在異國晃盪四年,每當被城市喧囂擾得心煩意亂之際,那幅霧裡春花的景象便愈發清晰。歸來不久即得知荒野舉辦思源埡口秋之旅的活動,於是興沖沖地準備舊地重遊。這次行程除了埡口,還到武陵農場及不遠處的和平農場。
乘車上山,雨霧依舊,森林入口亦彷彿昨日。不過這回眾人被要求以布巾矇眼,牽手魚貫步入。沒有目不見物的惶恐,反而是再訪老友的篤定。松蘿附生的大木依然溫柔﹔有葉無花的馬蘭勾起我對舊友落魄的憐惜。停留於武陵農場的晚上再次在徐老師的帶領下夜訪黑森林。腳下松針地毯柔軟如舊,只是香味淡了,因為不久前農場員工才清理掉很多“無用”的松針。有用與無用對不同的人來說,可以有截然相反的定義。
多年後舊地重遊,有變,也有不變。未變的是迷霧森林的美與空靈,黑森林夜裡的幽深和寧靜。而變的,可就多了。漫步在和平農場旁的溪邊,看著落葉在時急時緩的水流中翻騰,卻覺得溪水的顏色與六年前有些不同,似乎變深了。正確地說,不是與六年前的這一段溪流相比較(之前我並未到過這裡),而是以當年從思源到武陵這整個區域內的溪流給我的印象而言。蹲在水邊石頭上仔細端詳,發現是因為石頭表面轉成褐色,並且多了些從前沒有的東西:通體碧綠柔軟,在水中搖曳生姿的綠藻。這裡的水流並不算緩,而能遍生超過10公分長的綠藻,則溪水優氧化的程度可想而知。隔日於武陵賓館投宿,趁空下到賓館旁的有勝溪邊重拾舊日回憶。記得當年閒坐溪畔,有感於面前鉛色水鶇的蓬勃朝氣和迅猛英姿,還曾為之寫了一篇極短的頌辭。踏在秋季乾枯的河床上,只見不遠處有奇怪的綠色鋪地。走近一瞧,卻是豐水期孳生的綠藻,此時再沒有溪水滋潤,而被風乾曬乾腐爛於此,青蠅尚不時在四周飛來飛去。前進至行水處,長達20公分的藻隨處可見,如石頭上生了頭髮般隨水流飄動。記得多年前有一部怪誕驚悚電影,名叫“藍絲絨”,上映之時曾造成一陣轟動。如今台灣高山溪流裡正上演著一齣較之驚悚百倍的戲碼,稱為“綠絲絨”。美麗柔軟的綠絲絨像魔女的頭髮,愈生愈密,愈生愈長,將溪流的脖子愈勒愈緊,不知何時會停止了呼吸。只是它靜悄悄地演著,沒能驚動山下平安的居民。
溪流中的巨變從何而來,看看附近的地貌便一目了然。沒有正確的統計數字,我無法說出這幾年來高冷蔬菜田的面積究竟增加了幾倍。但是一路乘車行來,舉目所及凡是稍微平坦的地方,河灘地上,道路邊,遍佈著菜田。有時甚至可以見到一顆顆圓圓的高麗菜斜生在山坡上。耳聞同行的夥伴提及,近年來高山菜農的耕作方式已與賭博無異。何謂?他們把田地擴張到河川行水區內,然後祈禱收成前不會下大雨。若老天合作,則獲利甚豐,一年收入可能上百萬﹔若天公不作美,颱風來襲或大雨導致溪水暴漲,則一季的辛勞就隨滔滔洪水付諸東流。但不論結果是豐收還是白忙一場,耕作期間所使用的大量肥料和農藥統統都進了溪水裡。投機式的耕作造成更大量的農藥肥料濫用與浪費。又聞為了加速蔬菜生長週期,而施極重的肥。事實上肥料用量與植物生長速度並不成正比關係。後來農業改良場宣導肥料的最佳用量比,才使得濫用的情形稍稍和緩一些。現在台灣高山溪流就像吃了過多高脂高膽固醇食物的人的血管,已經快要被過分的營養給堵住了。
我無意在此單獨指責山區農民﹔畢竟有市場才有供給,高冷蔬果的消費者也是這個共犯結構的一環。而若提倡抵制高冷蔬果,第一,效果恐怕有限﹔其二,即便抵制成功,那麼就是斷了山區居民的一條生路,他們必定會想辦法另闢其他活路,屆時所造成的環境衝擊是否會比種植高冷蔬菜小,不得而知。有人說我國加入WTO後,農業勢必衰微,高冷蔬果將被自然淘汰(事實上已經開始有不少果園廢耕了)。但除非山區居民離開原居處遷移到平地,否則他們仍然要用當地資源來過活。到時後繼而興起的產業會是什麼?如前述,環境衝擊又會如何?我想每個人都有追求較好的生活的權利。如果說我們一面指責山區農民污染水源,破壞生態,要求他們為了保護自然而得過清貧的極簡生活﹔一面卻坐在空調舒適的室內,穿著精緻優雅的服裝,享受先進的視聽影音娛樂,那算不算是一種不道德呢?從山上回來之後的一個感想,就是:惟有政府能夠保障山區居民,尤其是原住民的基本生活水準,台灣的高山生態才能長久維護。因為只有在居民基本生活得到滿足,才談得到生態保育的道德勸說。保障並不是救濟,而是提供發展方向目標和相對應技術上的協助。以前面濫施肥料的情形為例,農改場擁有可以降低這方面危害的技術能力,但為何要等到大規模污染已經發生才介入來亡羊補牢?難道不能防患於未然嗎?又,目前高山蔬菜田與果園很多是非法開墾,水土破壞的結果造成一下大雨動輒發生土石流,卻也不見政府積極取締濫墾。放任山區居民自謀生路,再加上不必要的道路開發,等於是間接宣判了高山生態的死刑。有遠見的政策才能確保國土資源的永續存在。當年的計畫經濟成就了後來的台灣經濟奇蹟,而今我們需要有正確目標的國土資源計畫來拯救垂危的高山生態,同時兼顧山區居民的生計。約翰尼斯堡的地球高峰會後政府一片大力提倡永續發展之聲,但在印刷精美的國家永續發展行動計畫表宣傳冊上卻找不到具體的河川上游污染整治計劃,以及原住民政策。環境不會等待﹔過去六年來有勝溪從清澈見底到遍生綠藻,如果繼續忽視此一現象,那麼再過六年有勝溪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我不敢想像。大地被污染、破壞的時候不會喊痛,但她卻會用自己的方式來懲罰我們。
相信很多人在目睹生態被破壞時都會發出痛心的嘆息。可是徒有嘆息並不能改變什麼,“起而行”才能發揮作用。想起一個有趣的例子。前一陣聽廣播節目,恰巧聽到協會張宏林秘書長接受訪問,談及福特汽車公司之前一款新型吉普車(還是運動休旅車?記不清了)的電視廣告,內容是主角駕車在溪流間快速行進,標榜該車“跋山涉水”的強大功能。廣告播出後引發環保人士群起撻伐,因為駕車強渡溪流乃一嚴重破壞生態的行為。結果福特公司不僅撤下該廣告,好像還為此道了歉。最近我在電視上看到另一家車廠的運動休旅車廣告,主角開車迅捷地行過顛簸的碎石路,猛然停住,眼前出現一大片野花盛開的草原。然後駕駛掉頭繞路而行,片尾打出八個字:無所不能,有所不為。比較前後兩個廣告,不禁令人發出會心的微笑。如果我們每一次的行動都能改變一些人的觀念,那麼台灣的生態保育還是充滿希望。
(完成於2003年1月,後刊載於荒野快報第14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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